中國“灰社會”

十幾年前的西方,對於成功男士們,筆挺的上等質料的灰西服,曾是所謂“標誌服”。因而,出現過一本書——《高級灰》。又因而,身著一套 “高級灰”之西服的男士往往被當成“上流社會”人士看待。即使明明是騙子,弄那麼一套西服穿上,也會較容易混跡於“上流社會”的。我們都知道,無論哪一國家,無論從前,現在,或者將來,“上流社會”都是客觀存在的。故躋身於“上流社會”,一向是野心勃勃的男人們的夢想。此類青年們的典型,自然是司湯達筆下那可悲的于連。于連的人生志向是無可厚非的。他之所以可悲,乃因非但沒有成功,還搭上了自己年輕的生命。

但是,讀者且莫以為,我所言之“灰社會”,便是中國之“上流社會”了。不,不完全是。

我所言之中國“灰社會”,是相對於中國“黑社會”來說的。“黑社會”雖然也須收買權力人物,與權力人物勾結,受權力人物的庇護,但其核心人物,主要成分,則是具有暴力傾向和暴力能力的黑惡軸心勢力。然“灰社會”不同,“灰社會”之核心人物本身即不可等閒視之的權力人物。其主要成分亦必個個皆是“上流社會”人士——各級高官、大老闆、某省某市公檢法的頭頭腦腦。他們周圍,常常雲集各界明星,但後者們卻只不過是攀附於他們的人,是他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一些人。最主要的區別是——“灰社會”幾乎毫無暴力特徵。他們要達到目的,幾乎完全不必訴諸暴力。凡阻礙他們達到目的之人,卻很可能“被犯法”,隨之受到法律“制裁”。

“灰社會”是一個彬彬有禮的,成分“文明”度很高的,幾乎無形無態的社會階層。

幾年前,我只不過感覺到它的存在。而如今,我已認為它的存在是一個毫無疑義的事實。但若要我舉出很多例子,我則大難。“灰社會”是那麼地幾乎無形無態,我們的社會能見度這麼地差,它的舉動,絕非我的眼所能經常發現;儘管我自認為自己的眼掃描社會的敏銳,比之于尋常百姓終究還是高點兒的。卻也不是根本舉不出例子來。

比如,若言重慶方面一個時期所打擊的是“黑社會”,那麼,黃光裕案,則具有“灰社會”的特徵。看那受文強們所庇護的,無非些個雞鳴狗盜,沙威、牛二者流。而黃光裕卻是將一位最高檢察院的副檢察長“邀”上了自己的“航母”。

報載某縣一公安局長之子的婚禮,竟吸引了一千幾百人排隊送禮;春節剛過,又報載某縣某礦老闆辦什麼喜事,市委書記等幹部、公務人員結隊前往祝賀——不禁使人聯想到《教父》那一部美國電影的開場……

以上現象,既說明產生中國“黑社會”的土壤是多麼地肥沃,也說明產生中國“灰社會”的溫床簡直比比皆是。“黑社會”也罷,“灰社會”也罷,都是勢力概念。其勢力過於張狂,一個大意弄死了幾條人命,紙包不住火了,暴露了,遂被視為“黑社會”。若一向行事謹慎,一切醜惡的勾當皆隱形于世,自然便是“灰社會”。只不過,在縣一級,那樣一些利益集團、勢力圈子,即使隱形,也是不配稱為“灰社會”的。終究他們的林林總總的表現不可能不俗鄙,“高級”不起來的。那些發生在縣一級的響動,恰是“灰社會”嗤之以鼻的。

“灰社會”不但成分高級,不但隱形,而且幾乎從不弄出響動。他們操縱股市、房價、期貨、洗錢,將國有資產占為己有並轉移往國外……一切一切在他們做來,不但易如反掌,而且還幾乎毫無破綻。即使東窗事發,通常也沒有任何國內媒體能夠據實一一報來,大抵只不過點到為止,所謂“冷處理”。

故我們又可以這麼判斷——凡那大張旗鼓地進行打擊,並且歡迎媒體配合報道的打擊對象,若是團夥,自屬“黑惡勢力”,或“黑社會”。

而凡那儘量悄悄地收拾,並且嚴格限制報道的大案——背後往往會結有一張特“高級”的網。果不其然的話,那“網”便是“灰社會”。

“灰社會”之高級也高級在——它明明是存在的,卻又是不能或不得抖現於全社會的。

馬克思在《資本論》中闡述資本主義的特徵時曾形容它有著“溫情脈脈的面紗”。

此種一百幾十年前西方資本主義的“面紗”,今日之中國“灰社會”當然也有。而且,比一百幾十年前西方那資產階級的“面紗”,要“高級”得多。

比之於“黑社會”,“灰社會”對中國前途的危害更其巨大。

“黑社會”影響和諧。

“灰社會”卻往往可以一邊製造和諧風景,一邊鯨吞般地竊國。

幾年前,聯合國計劃開發署起草了一份二百六十頁的報告,其報告顯示——世界三大富豪的財富,超過了六億人三十五個最貧窮國家的國民生產總值。世界前兩百名最富有的人,在1994-1998年僅僅四年中,總收入占世界全部人口總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一。

所以這世界即使現在,仍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活活餓死。他們的死自然不是富豪們的罪過,但起碼可以說是人類社會的病症。

在中國,銀行裏百分之八十的存款屬於百分之二十的我們的同胞,這已是事實。

中國“灰社會”之人士,皆在那百分之二十。非是都結成了一張網;只有其中更“高級”的,才希望互相吸引結成一體,進而希望在百分之八十中佔有最大份額。

百分之二十擴大為百分之三十、百分之四十自是好事。但如果十年後,百分之八十卻擴大為百分之八十五、百分之九十……那麼中國將會怎樣?

把“蛋糕做大”以後定會考慮社會財富分配的公平問題;凡說這種話的人,若不是腦子進水了,就是成心忽悠中國人。

現在之中國,當省悟到——在把“蛋糕”進一步做大的過程中,就必須同時考慮分配公平的問題。否則,絕大多數國人只不過成了“麵包工”,卻只能吃到“麵包渣”。

我認為溫總理說“把蛋糕做大是政府責任,把蛋糕分好是政府良知”這句話表明,他是看到了問題所在,心存憂慮的。

最後我要說,我對中國的明天是樂觀的。

因為,最大多數中國人對國家的願景寄託于明天,所以絕不會允許一些人將大家共同的明天給破滅了……

(梁曉聲/文)